上主請發言,祢的僕人在此靜聽。

文:朱柏寧(在俗方濟會士)

剛回到台北,災情慘烈,樹倒成一個新的國度。

這四天在台南安溪寮的聖若望使徒兄弟會修院避靜,因為颱風,所以提早一天就下了台南。很幸運的被安排在聖堂旁邊一樓的房間,從房間過去聖堂只有大約五尺的距離。不過風雨大的那一整天,也常常讓人猶豫何時該衝過去,選錯了時機碰上一陣風就得全身溼透。

風最大的那天晚上,壞掉的房門不斷被吹開,樹葉沙土跟著風雨一起嘩啦嘩啦的飄進來。一開始先用行李擋著,接著換成椅子加上行李,最後索性把整張床拖過去抵住門。

早上六點進聖堂準備默禱,兩扇窗戶被吹破了,玻璃碎了一地,從左側蔓延到祭台前方,鋪成一條晶亮的走道。晨禱取消了,巴西來的修士第一次看到颱風,嚇得不敢走出房門。一個人的聖堂,破掉的窗戶還黏在框上的碎玻璃隨風搖擺,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,替代了平常晨禱的鐘聲。

聖堂沒開燈,時不時加把勁的一陣強風會有一種正坐在火車車廂內的感覺。古老的柴油火車轟隆轟隆的奔馳,越過山谷時拉響汽笛,整個聖堂連著環繞的木頭窗框,天地搖動。

三面大量開窗開門的聖堂,雨水跟風不斷往門窗上潑擊,我卻不會感到害怕。聖體龕靜靜的在那邊,像是低語著「我是萬軍的上主」。晨禱時所唱的「他伸出手臂大顯神威,把心高氣傲的人擊潰」也一起縈繞著。

不 管是提早一天下台南或是那風雨的兩天,都滿著天主的美意。提早一天下台南,避靜就多了一天,天主等著跟我談心不惜用各種方法邀請我提早去找他。不知道是安 溪寮本來就訊號很差,還是颱風的關係,不只網路不能用,連電話都不太通。天主用風雨阻斷了一切其他,把我輕輕留在他的聖心內(雖然我仍然不斷分心)。聽著 那風聲,我心裡揶揄著厄里亞:「天主也在風暴中啊!」(列王紀下,19章)可能厄里亞跟巴西來的歐修士一樣,沒有見過地震跟風暴。

聖堂正門面對著受風面,午餐的時候狂風終於把聖堂的門吹壞。聖堂門大開風雨直接衝進聖堂,我們丟下筷子衝進聖堂搶救。早上釘上木板的破窗再次被吹開,第二個紗門終於也宣告陣亡。幾扇窗子連門閂都被吹斷,雨水從門底不斷湧進,幾十年聖堂的木框窗子滲水像是用流的那樣。

我們在聖堂周邊搶修,衣服溼了又溼像是沒有那回事一樣。情況緊急,但是會士們身上有一種安穩感,擠眉弄眼的修士讓氣氛仍然是喜樂的。天上降下的,一樣是天主的給予,至於是恩寵還是災禍,人有人的觀點,天主有天主的原因吧!

雖然仍然有點擔心有沒有人因此受傷,但是台灣多次經歷風雨的老手經驗讓我有點信心。看到台電的員工被打傷,或是有人在網路上罵電力網路恢復太慢時,仍然會感到傷心。但是那不是風雨的錯,而是我們還沒有真正學會何謂感謝。

早 上上班時經過幾個慘烈的街區,樹木觸目驚心地攔腰折斷,甚至連根拔起。趕著上班的人車匆匆經過,少有人多看它們一眼。只要恢復了生活,大部份的人不會再關 心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。明明風勢那麼強,兩天前才有那麼大軍壓境般的風暴,今天卻晴朗無雲。天地彷彿有一種規律,不是春夏秋冬的規律,而是天主的規律。

我也感到快樂。因為我看見大自然的生命力,那些被規馴的樹木、陽光、風雨,超出了框架,當它們倒在人行道時,穿破了人類城市治理的平滑的空間。它們超出人類設定的框框,彷彿不曾被約束。面對天主的力量時,受造物只能低頭接受。死亡展現的不是死,而是生命。

我 更願意都市裡一片混亂。提醒我們,當有一棵樹橫在路上時,其實我可以繞過去,而不一定要把它砍斷。滿地的樹枝沒有關係,如果有土壤可以吸納雨水跟敗破。我 們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需要一塵不染的街區。折斷的樹幹也是一種風景,提醒我們生命會來、會走,離開的時候不要驚訝,生死都不需要遮掩,死亡如生命一般值得 慶賀。快樂跟痛苦都能奉獻,都被上主悅納。

我希望這個城市記得,就算我們能夠挖通雪隧、蓋起101, 我們仍然不是天地的主人。曾經有風破框而出,當它消停,我們選擇的是謙卑還是假裝沒發生?人類以為的秩序被擾動,提醒我這個環境不是生來註定成為人類的背 景。在人類所理解的邊界之外,有更多同時存在、同時發生的事物。可能我們平常看不見、聽不見,而它們是它們世界裡的主角。

偉大城市的誕生不再於我們建造了什麼,而在於我們讓開了多少空間,讓世界建造她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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